马车轻轻晃动,传出不明的声响。
我垂下眼,闭上耳,装作不懂。
小侯爷裴与行掀开车帘,踏入我的医馆。
“好姐姐,她怀孕了,你帮我处理一下好不好?”
我定定地望着他,脑中一片空白。
……三天后,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日啊。
01听到裴与行的要求,我手中一空。
铜秤“哐”地砸落,黄芪洒了一地,丝毫不见之前握着银刀给人开膛破的从容。
裴与行绕过木柜,从背后揽住我,气息拂耳朵:“打个孩子而已……你帮帮我,别人我真的不放心。”
“姐姐,你宠宠我,三日后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,你也不想看到她闹事吧?”
若是以前,他讨好卖乖,我就拿他没办法,什么都会依他。
毕竟他身份贵重,毕竟我比他长三岁。
可这一次,他弄大了姑娘的肚子。
我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,心平气和:“今日小店不开张,请回吧。”
“我们的婚事……也算了吧。”
他不以为意。
走的时候,他还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。
说我好香。
02好友沈有容把我拖到了秦风馆。
“早就该退婚了!
他根本没有心!”
丝丝绕绕的红幔下,她双手摁着我的肩,一字一句:“这次要断干净!
你可以一次谈八个,但我不允许你跟一个谈八次!”
……是了,她之前就念叨什么人人平等,常有惊人之语。
我笑了笑。
“我和他结束了。”
我向来滴酒不沾,这回却捏着酒盏,仰头一饮而尽。
一股辣意顺着喉咙烧进了心底,逼退了眼眶的酸意。
沈有容推开薄门,回头冲我挤眼睛:“今晚伺候你的人,我亲自把关,保准你忘记姓裴的叫什么!”
我歪在长榻上,一手支颌,轻飘飘地摆了摆手。
环佩叮咚作响。
我微微抬眼。
门槛外,立着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,身着黑纱,胸缠金色璎珞,腰束金环,眉目却是冷清清的。
他缓步走来,跪坐在我面前,左耳夹着的金石长坠子一晃又一晃。
“客人不开心?
可需要……放松一下?”
他低眉顺眼,抬手,热意透过轻薄的罗袜贴上了小腿。
我垂眸审视他:“好。”
他为我褪去鞋袜,在下一步动作前,我不轻不重地踩上他的肩。
“老规矩,不是用手。”
他怔了一会儿,犹豫片刻,正俯身要亲——我更加用力,踩地他偏过了身。
似笑非笑道:“别装了,没什么老规矩,你是谁?”
03他倏地抬眼,像狼看猎物一样盯着我,缓慢地笑了,白牙粲然:“你带我走,我就告诉你。”
我眯起眼睛,掐起他的下颌,露骨地上下打量他。
直到他耳根爬上殷红,才满意地点点头:“你换身衣服,来外面找我。”
……在廊道里,我撑着红漆栏杆,向一楼眺望。
清清甜甜的琵琶小调流淌而来。
我想了很多,又像是什么都没想。
突然,隔壁的厢房里传来了一道女声厉喝:“去取避子汤来!”
下一刻又变得哀婉:“阿行,如果是因为这个,我也可以给你……求你别离开我……”我循声望去,半掩的雕花门缝里。
一个女子满脸泪痕,主动伸手要扒开领口,婢女则死死地抱住她。
“小姐三思啊!
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……会没命的!”
一旁的裴与行叠起长腿,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,捻了一片云糕塞进嘴里。
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他百无聊赖地抬眼,正巧对上我的视线,漆黑的眼珠顿时一亮。
他几步上前,轻快地拉开门,弯下腰看我:“阿棠,你怎么在这里?”
他瞳仁亮而圆,眉飞而俊,像孩子一样清透无辜。
身后则是女子和婢女跪地相拥的哭声。
我直视他,淡淡道:“我见过她。”
“上个月,还有个躲在马车里和你亲吻的人,就是这个姑娘吧。”
他充耳不闻,轻轻吹了吹我额间的鬓发:“专门来找我?
是不是想我……这气味,你喝酒了?”
我向后退了一步:“裴与行,一个清白的世家女,走到主动献身的地步……她对你是真心。”
他直起身,抱臂倚在门上,好声好气道:“……所以呢?”
我盯着他俊美无俦的脸。
恍惚间又听见了那句‘他根本没有心’。
我垂下眼睫,摇了摇头,正要转身离开。
——他伸手捧起了我的脸。
小心地像是捧起一轮月亮,仔细地描摹我每一处的神情。
年轻又温热的脸贴上来,慢慢地磨蹭,有种让人心软的暖。
“阿棠,你生气了?”
“姐姐,别气,你马上就是我的夫人了,院子里都挂上红绸了……”……荒唐。
我闭了闭眼,冷淡地捏住他的掌心,有技巧地一按。
他立刻吃痛地松开了手。
手穴对应三阳经、三阴经,被严重刺激下,还会让人半边瘫痪。
“我已命人上门退了聘礼单,请自重,裴公子。”
我转身离开。
04裴与行没有动。
懒散地倚靠着,眼角的笑意褪去,目光在一个背影身上停留了很久。
黝黑平静,叫人战栗。
“省省吧,别哭丧了,你父亲贪污一案牵扯甚广,我不会插手的。”
裴与行闲闲地拨弄着珠帘,声音很凉。
屋内的女子顿时僵住了。
“处心积虑地靠近我,不就是为了这一天?”
他也走到了栏杆处。
一楼里,熟悉的身影拨开了人群,匆匆离开。
琵琶声轻柔如微风拂面,把一切都包裹地含情脉脉,没有算计,也没有眼泪。
……也没有什么真心。
05那个陌生男子换了一身玄衣,靠在秦风馆门口处等我。
我正要张口拒绝,他却说:“你要不要试一试,去郊外骑马?”
月亮高悬。
跑了十圈马后,我精疲力尽地倒在河边的草丛里,惊起了点点流萤。
像是星星触手可及。
我突然开口:“说起来,还是裴与行教我骑的马。
““他马术很好……他学什么都很快。”
他也大字地倒了下来,又飞起了一片星星。
我有些恍惚,声音也变地忽轻忽重:“我是孤儿,裴府收养了我,裴与行的生母把我当亲女儿一样养。”
“可是裴妈妈很快就病死了,现在他的‘母亲’,裴府夫人,只比他大了六岁。”
“裴妈妈死后,我就搬到了府外,等我再次见到他……他割腕了,我吓哭了,按地满手都是血……””可他一直在笑,说要先我一步去陪他妈妈了。”
“后来我才知道,他在侯府被欺负,管家还曾夜里去扒他的裤子。”
“我和他的婚约,也是因为一个阴谋。”
“一年前,他被下了药,又发作极快……我迫不得已,委身于他,出此下策来替他度过危机。”
“我知道,这是裴府夫人做的。”
“可裴府夫人找借口,说是被陷害,整日吃斋念佛……竟就这样被揭了过去。”
“又有多少事,被夫人这样轻飘飘地揭了过去…………我就一直很心疼裴与行,总想着要让让他,宠宠他,可是……”我的声音断了。
……裴妈妈,我要放弃他了,你会怪我吗?
“人生不可能一直很顺利的。”
他枕着双臂,侧脸被草分割成几片:“遇到难关的时候,只有自己可以做命运的对手。”
“要是有人愿意拉一把……那是他的幸运,但不是你的责任。”
……这是在安慰我吗?
“说起来,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你想听真名,还是假名?”
我冷笑道:“我问的是你挂牌的艺名。”
他哈哈大笑起来:“狄恩,你可以叫我,狄恩。”
06我回到医馆的时候,天色已经大亮了。
我正盘算着一会儿要好好梳洗一番,没想到裴与行正等在门口。
……或者说,正睡在门口。
他半靠门沿,坐在石檐上,大半身子都在“阮氏医馆”牌匾的阴影处,身上还是昨天穿的月白色常服,皱巴巴的。
一个背着竹篓、头戴布帛的姑娘抱着一件蓑衣,在他面前犹豫着。
她弯下腰,正要给他披上。
他睁开了眼。
他们轻声说了几句。
我清晰地看见姑娘脸红了。
我知道,她也会陷入他漂亮的黑眼珠里。
被他看的人,会心甘情愿地变成坠入陷阱的猎物。
他的冷漠,若有似无的温柔,习惯性的笑,侵略性很强的视线和锋利的五官,都可以轻易地令人心跳失衡。
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我,立刻站起身,丢下了羞涩的姑娘,向我走来:“阿棠。”
我帮过他千千万万遍,原谅过他千千万万次,为他找过千千万万个理由。
就是因为每一次,他都会这样略过所有人,走向我。
给我一种幻觉。
被爱的幻觉。
“阿棠,昨夜你去了哪里?”
他的下颌处,还有一枚饱满鲜艳的唇痕。
他眉眼是疲倦的,看我的眸光,又是这么的专注。
我听见自己轻声笑了起来,捏住了他伸向我鬓发的手:“你到底想要怎么样?”
他顿了顿,没有管我加大的力道,固执地从我发丝里拨出一小片草叶。
“这话该是我问你,阿棠。”
“听说,你带了一个倌人走?”
他对我笑了笑,红唇柔软,明明看着凶悍俊美,笑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蛊惑。
“那又怎么样?”
我挣开他的桎梏,在凸出的石檐上坐下,垂下头,露出一截细伶伶的脖颈。
或许是第一次见我露出这样疲惫又不在乎的神色。
裴与行像是被蛰了一口,蹙了蹙眉。
“怀孕的那个女子,其实不是我的。”
“昨夜厢房里的女子,也是另有所图。”
他蹲下来,又一次捧起我的脸,手指冰凉柔软,神色郑重:“明日我们大婚,我不希望你难过,阿棠。”
不希望我难过?
我偏过头,从他手中摘了出来:“好,这些都不是真的,可是我们真的不会有什么大婚了,裴公子。”
其实,也只过去了一天。
稀松平常,普通的一天。
一直被妥帖粉饰的外壳,忽然就碎了,露出了狰狞丑陋的内里。
“以前,我撑着伞在雪里,等你和其他小姐调笑结束,我告诉自己,小侯爷三妻四妾很正常,我要学会接受。”
“现在,我又要说服自己,你带着别人的唇印来关心我,也是高门贵族的真心真意。”
“以后,是不是还要我站在一旁,服侍你和别人同房?”
“放过我吧,我们好聚好散。”
裴与行面上空白了一瞬,忽然轻蔑地笑了起来:“阮允棠,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。”
“别忘记了,是你主动说要嫁给我,也是你主动爬上我的床,没有人逼你——啪!”
我毫不留情地甩了一个耳光。
他侧过脸,玉石一样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指痕。
“给我滚!”
我的指尖颤抖。
他怎么敢,怎么能,这样说我?
裴与行的黑睫也在微微颤抖,再望向我,眼眶已经爬上了薄红。
“为什么?
我做错了什么?”
“男女之间,不就是这回事吗?
从来都是这样廉价,令人作呕。”
他轻轻笑起来,黝黑的眸光像是搁在喉咙上的刀,冰凉刺骨。
“你以为我在意什么劳什子婚礼?
我可以娶张小姐,李小姐——””你不肯嫁给我,我也可以娶你的女儿,姐姐。
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。”
他的声音轻柔又漠然:“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?”
“我们侯府夫人都可以当侯爷的女儿了,这可是我们侯府的优良传统。”
“只要你在我身边,是夫人,姐姐,还是丈母娘重要吗?”
“我和其他女人亲热,又有什么要紧?”
“你才是世上我唯一重要的人,我知道你想要婚礼,我便给你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,我都给你,阿棠……”一时间,我只看见他薄薄的嘴唇张合,耳边响起了刺耳的嗡鸣。
大地开始旋转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
他讨巧卖乖的表皮下,竟是发臭流脓的褐色果肉,蝇虫乱飞,令人心惊。
我很轻很轻地说:“对不起。”
是我太傲慢了。
我以为,多年的陪伴,我可以把他拉出深渊的。
对不起,我没有把你救上来。
对不起,我没能改变你,你一直在滂沱的雨里,我却以为你早已雨过天晴。
对不起……我有点累了。
袖子里最后的三根银针被我捏到了指尖,逼近自己的脖颈:“放我走吧,裴与行。”
裴与行看着眼前人决绝的神色。
极其酸胀的涩意和不太多的悔意从他坚硬的心脏渗出,不多,但蜿蜒入四肢。
他神色晦暗地望着我。
忽然猛地握住我的手,三根银针直接刺入皮肉,正是他左手手穴!
血珠迟钝地一颗颗冒了出来。
“你疯了!”
我头皮一麻,立刻要抽出来,他右手立刻捏住了我的腕骨。
“阿棠。”
“你不需要用你的命做赌注,这样我永远赢不了的。”
“要赌,就用我来赌吧。”
手穴对应三阳经、三阴经,被严重刺激下,还会让人半边瘫痪。
他的左手已经有些抬不起来了。
他拉我入怀,埋首在我的颈间,深嗅着,似有无限眷恋:“明日的大婚我等你。
阿棠,不要让我输。”
07我咬着下唇,犹豫良久,还是抱着药箱去了裴府。
终究还是不忍心。
小厮在前方领路,廊道蜿蜒,一步步走向他的院落。
刚在门前站定,女子的娇笑声便传了出来。
轻盈的,飞扬的。
可这是内院,这屋子也是我和他明日大婚的喜房。
我盯着屋檐挂下来的红绸,如此热闹,如此细腻光泽。
心尖溢出了一点点酸软。
我平静地摇了摇头,打断了侍从的通报。
在他们不忍的视线里,轻轻地、无声地推开了栅格木门。
“呀,小侯爷怎么受伤了,我帮你——”透过博古架,只见裴与行懒散地倚着美人靠,一派姿态风流。
一个青衣女子则紧紧挨着他,正要去碰他的手——“别动。”
他用另一只手冷淡地推开了她,三根银针在日光下轻颤。
我静静地看着他。
那女子愣了一下,很快又变本加厉地纠缠了上来,抱着他的臂膀轻晃:“好凶啊,小侯爷,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?”
“小侯爷明日要拜堂,今日就不理我了吗?”
裴与行保持着稳定,眉心微蹙,像是不耐烦似的。
然后,他一手捏住她的下巴,拖近——吻了她。
“可以了吗?
别烦我。”
他深潭般的双眸一直睁着。
语气平淡,像是随手打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仆从。
我听见心里什么陷落的声音。
撕裂地无声无息。
我轻轻地喊了一声:“裴与行。”
我看着他转头,目光落在我身上,双眸一瞬间被擦亮。
又看着他疾步迎向我。
旁若无人地,像是摇头晃脑奔来的小狗。
“阿棠,你来看我了?”
他的喜悦是如此真实,抬手想要拥抱我,又缩了回去。
只是一个劲儿地笑。
我的心则在无尽地坠落。
“阿棠,我给你备了辣藕、酱瓜和鱼片粥,刚准备送去。”
他额外红润水亮的双唇,一开一合,吐出对我的关心:“我就知道,你还没用午膳……裴与行,你爱我吗?”
他顿了顿,冰凉的指腹在我的脸颊划过。
像是无奈,又像是好笑道:“阿棠,那是很廉价的东西。”
“裴与行,你爱我吗?”
“我们先用膳——裴与行。”
我的眼眶里积蓄起了一层水雾,我努力想看清他的神情:“……你爱过我吗?”
为他沉默了。
片刻后,他俯下身,柔软地嘴唇覆了上来,气息温热。
厮磨着,缠绵着。
他说,爱。
他熟练地安抚我,像对千千万万个面容不清的女子一般。
施舍地,把一点爱意哺进她的嘴里。
他说,明天我等你。
他一点点吻我滑落下的泪珠,温柔缱绻。
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,将我吞没。
微风拂过。
红灯笼垂下的须坠轻晃。
像是飘荡在黄泉路上的挽歌,落在我肩上。
08当天夜里。
裴与行命仆从再一次擦洗金银玉器。
又把格木门上贴的“喜”重新取下,仔仔细细贴正了。
主院的西厢房被改成了配药室。
花圃里也没有花,反而种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药材。
他穿上了绣着金线的绛红喜袍。
衣袖摩擦间,银针刺地更深,他额间冷汗直冒。
贴身侍从面露不忍。
张了张口,想要劝几句,可最终又咽了回去。
裴小侯爷在镜前转了一圈,又转了一圈。
他的眼睛太亮了,像是溺入美梦的旅人,令人不忍心打扰。
夜里,裴与行睁着眼到天亮。
她会来……她不会来……会来的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