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颇有些同情,马军师无意识地扇了两下风,只扇到了满鼻子灰尘,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肃然,“鸣冤鼓非儿戏,你既心意已决,就上钉床吧。”
刑室透着股霉味,许定生是个清明的好官,寻常不设刑罚,这专门的行刑室积了几年的灰。
此刻无人说话,静默无比,油豆大的灯噼啪一声,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可闻。
裘远形销骨立的身形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,竟也显得高大,影子跳跃,他往竖着密密麻麻尖刺的钉床看了眼,决然地点头。
这一上去,除非他人死了,否则只能等刑罚结束。
明漪定在牢门边,站立两侧的捕快要行礼,她拦住了,也没动,就站在外面,没有进去。
许定生一摆手,目光越过裘远,对她略一点头。
捕快领命,马军师不忍去看,也出了牢门。
裘远不用人推,自己爬上钉床,一上去,那张本就青白的脸更如死灰一片,脸颊抽搐两下,随即,抱紧自己的身体,慢慢地在钉床上滚。
青色旧衫迅速染红,血液飞溅,如同腊梅点点盛放,密集热烈。
明漪瞳孔缩了下,头侧向一边。
“唉。”马军师叹了口气,摇摇他那把破扇子,“落到这一步,都挺难的。”
他倒希望裘远只是把鸣冤鼓当做儿戏,见识到其中厉害就放弃了。
这么滚下去,不死也留了半辈子伤痛。
裘远在琴道上的造诣连他也有所耳闻,此子前途无量,什么冤屈非得这样来陈,他们县令大人也不是恃强凌弱的贪官,拿自己的命冒这一趟险,这也太欠考虑了。
“他不希望有任何失败的可能吧。”明漪只得这么说。
她的语气——马军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。
明漪长睫下的清眸有种他看不透的情绪,像在看着裘远,又像在透过他看一片遥远的世界。
这种想法很奇怪,但这种眼神出现在一个年轻道士身上更奇怪。
马军师叫他来本是希望他想出好法子阻止裘远,这时却觉得,她反倒成了最能理解裘远的那个人。
耳边是倒抽冷气的声音,在座所有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马军师回神,受刑的裘远本是压抑地低泣,到底身子骨弱,从没习过武,忍受不住这般痛苦,喉间‘唬唬’怪叫,声音像破旧的风箱。
不知过了多久,钉床还有一半没滚完,他大概是连叫也叫不出声了,室内只余猫儿似的微弱叫唤。
挪动一指距离都是在那具破布娃娃似的身体上添上致命的一个窟窿。
所有人都看得出来,他已经不行了。
许定生一直盯着,问他:“还要坚持下去吗?”
这种时候,人的意志是最薄弱的,痛也尝了苦也受了,连皮带肉,血肉模糊,他只是一个文弱琴师,书生上课还教骑射,他是实打实儿没学过那些,根骨上就能瞧出来,常年染病,呼吸重了都怕把他吹散。
裘远的青衫被血浸透了,一身血衣,仰面躺在钉床上,意识涣散间,声音好似都在天边,眼前出现的,却是清幽古庙,苍天槐树下的一张石桌。
他好像听到有人在问什么,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许定生想让人把他放下来,这种情况,已经是强弩之末,算败了。
这时,明漪忽地动了,上前一步,屈指结印,抢在抬人的捕快之前,一团黄色的雾气出现在众人上方,其中一缕分出来,覆上裘远青灰的脸。
马军师离得最近,惊呼,“这是什么?”
“浮生诀。”明漪道:“加强人的梦境或者精神世界,他现在全靠一口气撑着,梦散了人也垮了,他不想功亏一篑,那我也帮他一回。”
加强人的意识,换而言之,让中了浮生诀的人短暂地忽略身体的痛苦,通常被用来治疗梦魇,旁人可以观察到患者的梦境,从而设法施救。
裘远没有梦魇,但他有执念。
有小捕快试着伸手碰了下黄雾,手直接穿了过去。
“仙术啊…”马军师活了大半辈子,还只在齐州府看到过修士能凭空造出这样的阵仗。
许定生眉间没松过的疙瘩解开了,罢了,裘远执念至厮,既有仙人出手相助,也是他的福气,他们县衙只管好好办案就是,哪有那么多心可操。
倒是他,遭了一次贬谪,倒越活越畏缩了。
现在众人眼前出现的那团黄色雾气,里面正缓缓出现影像。
马上有人认出了雾中的场景,“那不是斗琴大会吗?”
轻纱被风吹开,外头正是一片盛景,亭台水榭,男男女女皆以纱覆面,结伴而行。
大多数人都有丫鬟引路,或是家中本就富贵,或是早有名气,追随者无数,有还没半人高的小童面色端正地抱琴跟在后头。
“听说了没?叶大公子要来诶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假的?不是说他还在外地同父亲经商吗?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?”
“这你就不知道了吧?叶大公子本来是赶不回来的,但这次三元大师也来参加比赛,他二人交好,就是远在天边也是要回来的,这次据说累死了四匹宝马,一路风尘仆仆,专程就为听他弹奏一曲。”
此言一出,本是匆匆而过的行人也往这边看,一片唉声叹气。
三元啊,那可是曾在齐州府为府君献曲的顶尖琴师,才华横溢,在州内也鲜有敌手的存在,这次他要参加比赛,看来魁首之位是没有希望了。
但也有年轻琴师跃跃欲试,“此次参赛之人皆在单独的隔间内,各凭本事,保证公平,这魁首会花落谁家也不一定吧?”
“嗤。”今天大家来得都很早,离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,听得这话,倒也不急着走了,有见识过三元厉害的人嘲笑道:“哪里来的黄毛小儿,竟出此狂言?三元大师乃是狂放派的创始人,独创一门曲风有多难?需得熟知四门八派,每种曲调的特点都要烂熟于心,寻常人对四门八派略知点皮毛就算凤毛麟角了,达到他那种境界的,能被你打败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