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哥眼眶含泪,抬起宽大的袖子侧身拭泪,良久,方才回身对我说:“八妹,为兄等你这一声四哥,已经等了十五年。”
十五年?
原来,我已经跟自己的至亲分开了整整十五年。
十五年来,姜国王宫一直是我遥不可及的一个梦。
我曾经无比期盼父皇母后接我回到那座绮丽非凡的王宫之中,可是日复一日的无边等待,我早已不敢怀抱任何期望,甚至还生出了不做一个公主也甚好的念头,偏偏在这个时候,暌违多年的至亲之人遽然出现于眼前,不知我该大喜还是大悲?
舅父见我二人依依情深,不忍打断,待我与四哥闲话家常完毕,天色已暗,我欲起身张罗饭菜,又担心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皇兄不能适应乡下的粗茶淡饭,张口想要询问,却不知从何问起。
许是察觉到我欲言又止,四哥轻笑着摆摆手,“怀瑾,不用张罗了,今晚便跟我一同入宫吧!”
方才徐徐闲话之时,四哥也曾在字里行间透露接我回宫之意,似乎在打探我的态度,或许认为我并不抗拒这件事情,此时便大大方方开口,询问我的意见。
我下意识去看舅父的反应。
十五年养育之恩,舅父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,倘若我一走了之,舅父该是如何痛心疾首?
浸淫深宫日久,四哥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在话下,了然于胸道:“你尽管放宽心,散骑常侍含辛茹苦抚育你多年,劳苦功高,回宫之后,我必向母后禀明一切,届时散骑常侍自有封赏。”
对于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而言,再多的封赏又有什么意义呢?
舅父只是缺少人陪伴罢了,他的身边就我这么一个同女儿一般的侄女,待我离去,该如何独自一人度过寂寥孤苦的下半生!
我神思微一恍惚,言道:“四哥,舅父不能陪我一起入宫么?
姜国王宫那么大,难道还没有公主舅父的一处容身之所吗?”
四哥一惊,苦笑道:“若是想入姜国王宫自然轻而易举,可是……闵国王宫怕不是谁人都能入得的,更何况,这人还是姜国的在朝官员,你的公公,闵国皇帝宇文坚恐怕不会答应。”
我很不解,好半天,才难以置信地问道:“回……哪里的王宫……不是……回家吗……”四哥过来扶我,“宇文坚在姜国为他的二儿子晋王宇文昶选妃,小时候为你占卜的那位相士方和亲自卜卦,六妹、七妹、九妹的生辰八字皆与宇文昶不合,除了……除了你的。
宇文坚已经下诏,年内召你入宫,与晋王完婚。”
方和?
就是当年卜出我有“国灭宫倾”之卦的那个臭相士!
这人真是可恶至极,十五年前,若不是这人信口雌黄,生造出那等无稽之谈,父皇也不会将我从宫中驱离,害我同亲朋分隔十数载。
如今又满口胡言,我二位皇姐并一位皇妹的生辰八字统统与那什么晋王不合,难道我这个多年无人问津的公主,就能与他成就良缘吗?
我曾说过,倘若有朝一日令我同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成亲,我宁愿一死了之。
更遑论,对方还是尊贵无俦的闵国皇帝二皇子,一旦嫁入皇家,后半生还有自由吗?
“四哥,晋王不是我的意中人,还是请闵国皇帝为晋王另择贤妻吧!”
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人的面庞,我愤愤然拒绝道。
这么大半天,闻昶也该休憩好了吧?
不知师兄同诸位师弟有没有好生照应他,虽然蛊虫已经引出,但是还得好生静养一段时间呢。
那又是个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,恐怕即便师兄开了调养的方子,他也不会老老实实按方服药。
听了我的话,舅父吃了一惊,走上前来,与四哥面面相觑。
许久,他轻叹一口气,“怀瑾,闵国不少文臣武将对晋王迎娶一位身怀异兆的公主颇有微词,然而宇文坚力排众议,执意为晋王迎你入闵,其真实目的,一则是为了笼络南方各部属小国之心,展现闵国煌煌天威;二则是为了给姜国一个台阶,免去两国开战的可能。”
闵国版图之大,已是世所罕有,远超秦皇汉武朝代,然而宇文坚仍不满足,近年来频频南下征伐作战,南方百姓掩于战火之下,早已颠沛流离,民不聊生。
姜国乃是江南要塞之地,宇文坚早已将其视为囊中之物,如今名义上要从姜国公主之中挑选一位做为晋王妃,实则大有先礼后兵之意,倘若姜国不从或借口推拒,只怕闵国百万铁蹄将顷刻南下,欲灭我姜国了。
我摇摇晃晃站直身子,神志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。
四哥见我能好好站起,似乎放了心,走到我跟前来,问:“八妹,是你一人的幸福重要,还是姜国数万万百姓的安稳生活重要?
你乃一国公主,需得担负自己肩上的重担。”
瞬间,大颗眼泪夺眶而出。
我从不曾享受过一位公主应有的荣耀,如今却要我尽一位公主应尽的责任,上天何其不公!
当下再也承受不得这样的委屈,我夺门而出,不管不顾身后二人的焦急呼唤,一心只想去找那个人,我想问问他,如果我要他带我走,他是否会愿意?
天边一道炸雷闪过,大雨即刻倾盆而下,我给淋成了个落汤鸡,狼狈不堪。
在济世堂门口停下大口大口喘气,我强撑着瑟瑟发抖的身子,敲开了医馆大门。
沉重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响,竟是大师兄出来开门。
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,他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恼怒,将雨伞在我头顶严严实实盖好了,才问:“丫头,这是怎么了,大半夜一个人过来,你舅父呢?”
伞沿下滴落的雨水和眼眶流下的泪水混在一起,此刻也顾不得去擦了,我哽咽道:“闻昶呢,他在哪?
我有事情要问他!”
大师兄脸色不好,似乎被我问住了,半天才支支吾吾回答:“闻公子黄昏时分便离开了,据说家中人为其择定良妻,回家……成婚去了!”
成婚?
哈哈哈!
我遽然仰天大笑,真是怪了,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为何今日我竟似得了失心疯一般,冒着漫天大雨来寻他?
可笑至极,我根本就是一个笑话。
那样清隽美好的少年,当与一位宜室宜家的贵家女子配成良缘,而这名女子,怎么都不会是我。
舅父同四哥已经赶来,见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,正待细细问过大师兄发生了何事,我大手一挥,拂掉头顶的雨伞,也止住了他们上前的动作,喃喃道:“晋王……我嫁便是了。”
心如死灰的感觉,莫过于此。
闵国开皇二年五月二十八日,圣上宇文坚为二子晋王请娶姜国八公主张怀瑾,成礼于大兴宫。
一早,我便在司衣女官侍奉下换上玄色纯衣纁袡礼服,头戴一尺二长的笄,以宽二尺二长六尺的纚束发,静待大婚典礼的到来。
这发髻又沉又重,不若姜国女子发髻轻巧灵便,顶在头上重逾千斤,不过片刻功夫,我便觉得脖颈酸痛,不安地扭动身子。
青禾走上前来,眉开眼笑道:“公主,暂且忍耐一会儿,典礼马上就开始了,只是现下最好还是不要动弹,让人瞧去了,该笑话公主不知规矩了。”
青禾自从纳彩那日就跟在我身旁,年纪与我相仿,是四哥赐给我的。
本来我不喜身前身后总有人跟着,如今入了闵国皇宫,异国他乡,有个故乡的人在身侧,却觉得亲切不少,再也不嫌她烦了。
这座皇宫里的其余人都唤我作“晋王妃”,只有青禾,仍然按照我的意思,唤我做“公主”。
听了青禾的话,我只得重新坐直身体,艰难煎熬着,等黄昏时分正式行礼。
戌时三刻,宫中终于有了动静。
女官搀扶我出殿,随即,金线绣成的大红鸳鸯交颈丝缎喜盖严严实实遮住我的视线,只知有人扶我坐上华丽异常的车舆,在大殿门口转了整整三圈,直将我转得晕晕沉沉,车舆才交由另一个人驾着,往大兴宫而去。
虽然看不清驾车人的面目,我却知道这人正是自己的夫君,深受当今闵国国母陈皇后宠爱的二皇子宇文昶。
他长得是高是矮,是胖是瘦?
会不会是一个满脸长满痦子的丑八怪?
听说闵国人喜好吸食五石散,他不会形如枯槁,在成婚当晚就暴毙而亡吧?
那我不就成了寡妇?
千奇百怪的念头在脑海里一个接一个闪过。
我故意不把这个人往好处想,只一心往坏里“糟蹋”他,待到车舆停下,我脑海之中臆想的夫君,已经成了一个肥头大耳、蠢笨如猪般的人物了。
想到那日曾骂闻昶兄妹二人的话,我不由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