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2月3日(辛卯乙丑乙丑)正月初一
我以为大过年的,整个城中村里就我一个人没有回家,想不到隔壁的吴小子也没有。我没有回家是因为没有家,吴小子没回家,是为了和女朋友厮混。这俩人在房间里哼哼唧唧了一晚上,外面的爆竹声都遮不住。
凌晨五点我才刚刚入睡,紧接着就被师父的电话吵醒了。我很生气,但是不敢发火,毕竟是他把我养大的。他质问我为什么没有给他打电话拜年,我说我还没有睡醒呢。再说就他那个电话,打十次,有九次半都是打不通的,谁知道他又跑去哪里了。
这个电话还没挂,就又有新的电话打进来了。我跟师父说“来活儿了”,才终于把电话挂断。没等我松一口气,就有一个焦急的女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:“小换,你快来,方物没了。”没了,就是死了。这个电话,是来报丧的。
听到“方物”,我就知道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姐姐。这一家人是我的远房亲戚,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的那种。前些年在县城里买了房,托人找到我看风水。忙乎完了,请我到楼下的小饭馆里吃了一盘醋溜土豆丝——就算是那次的报酬了。
我最烦给这种亲戚干活儿,吃力还不讨好。但电话来了,我却不得不接。我依稀记得,方物是他们家的小儿子,和他的姐姐相差十岁。如果我没算错的话,方物今年应该只有十五六岁。“怎么没的?”
“说来话长,求你过来给选块坟地吧。”人刚死,正是丧主最忙的时候。我理解她的仓促,所以问清楚了地址,就准备往他们家赶。
尹洼镇,距离我所在的城市并不远,开车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。这个镇我听说过 ,西面有一座大山,山上有一条大河。大河在山顶上戛然而止,然后分成多条小溪缓缓流向山下。尹洼镇原名尹洼村,有尹和方两大姓。后来慢慢发展成了大尹洼村、小尹洼村、东石槽村、西石槽村四个村,再然后,四个村子又合并在了一起,成了尹洼镇。
临下高速前,我开着一辆十五年车龄的别克GL8闯进了服务区。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,大过年的旅人少,饭店依然没什么人。我径直走到餐厅里,买了两根大棒骨,自己坐在角落里啃食起来。把肉啃干净了,就去啃它的筋;筋吃完了,再去吸里面的骨髓。旁边人纷纷向我侧目,我只好安慰自己他们是在赞叹我的食欲,而不是耻笑我的吃相。
我已经有些日子没吃过肉了,要不是为了要这两根骨头,我肯定是要去丧主家蹭饭的。直到把两根骨头啃的一干二净,我才恋恋不舍的一手一个将它们拿走。
我的车上有工具,锛凿斧锯,一通折腾,把大棒骨关节处的脆骨一点点取下来。又拿出喷枪和镊子,小心翼翼地将脆骨烧烤着。大概三十分钟,脆骨就变得更脆了,表面黢黑,用手一捏就能捏成粉末。
我把水杯里的水倒掉,把两块脆骨放进去。又重新走进餐厅,在水杯里接满了开水。动物关节处的脆骨是阳气聚集的地方,和别的骨头相比,它的韧性更强;和筋肉相比,它的硬度更大。动物死后毛发、皮肉、骨头都会慢慢腐烂,最后留下的,往往也都是这块脆骨。
把脆骨烤熟了泡水喝,可以增强自己的阳气——牛的脆骨效果最好,只是我现在手头找不到,找到了我可能也买不起。参加这种不相熟的人的葬礼,最容易被阴气侵体,要么生病,要么倒霉。软骨泡水,就像是给自己的阳气穿了一层铠甲。阴气,也就没那么容易伤到我了。
下了高速去买纸钱,紧接着就进村,一路无话。
一进镇子,就听到了哀乐声。但循着哀乐声找过去,却发现里面的死者不是方物。如此重复着又走错了两家,才终于找到方物家。这是一户普通农家的院子,和周围人家的院子并无二致。在哀乐声中,我找好了停车位,酝酿了一下情绪,往下压了压嘴角,拿着买好的烧纸,低着头朝里屋走去。
我很庆幸自己谁都不认识,此时如果有人跟我打招呼,这一切就恐怕就都白做了。灵堂设在一间朝南开门的大厅里,里屋停灵,院内吊唁。我弯腰把手里的纸钱放在火盆里,火盆旁边的孝衣女子赶忙用木棍来回扒拉,防止火焰被压灭。
我低着头,向后退了五步。不知道是谁,从我的右侧扔过来一个拜垫,正好扔在我的脚下。我也不抬头,双腿一软就跌坐在拜垫上。跪,但是不能跪直。我的右腿靠前,左腿靠后。整个身体的重量,全都压在右腿上,左腿不用力,摆放在右腿一侧。
上半身是正的,软软地趴在身体的前方。我的弯曲弧度掌握得刚刚好,整个身体看起来是向前扑倒着,却全部都在拜垫上,衣服上沾不到地面上的任何一丝尘土。我的双手向前伸,左手四指有频率的敲打着地面,口中音量逐渐增加,慢慢常念起来:
“兄弟啊兄弟,你这是要去哪里。你怎么躺在这冰凉的棺材里,怎么不等着我来看看你……”两句之后,棺材两侧的众人一起扑倒,随着我的节奏,发出“呜呜呜”的哭声来。
“一眼就看见了灵堂,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。你记得要去天堂,别再误喝了那孟婆汤……”再唱两句,身旁不知道是谁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,一边轻拉一边拍打着我的肩膀,两边人的和声,也戛然而止。
我知道自己的表演时间结束了,于是赶忙站起身来,深鞠一躬,转身就朝院外走。
在院门口,我终于见到了死者的姐姐,方奕。
方奕说,弟弟是凌晨的时候走的。按照农村里的规矩,腊月三十之前死的人,是必须要在正月初一子时之前入葬的。方物是正月初一的凌晨才死,所以可以按照正常流程办丧事。
我问她方物是怎么死的。她说昨天晚上方物和几个同龄人打牌,也都喝了酒。打牌的过程中闹了点不愉快,于是几人厮打起来。战场越来越大,原本站在旁边看打牌的人,也加入了战斗。
“其实也没打多长时间,这家人的父母听到打斗声,就赶紧往打牌的那屋跑。但老人腿脚不利索,冬天穿的又厚。而且年轻人打架也不稀奇,俩人还慢慢悠悠各找了一身棉袄穿上。
等他们赶到打牌那屋的时候,看到屋里横七竖八躺着八个人,都是小伙子。八个人都是牙关紧闭,嘴巴里流着口水,鼻子里挂着清涕。但是没有血,也没有谁的脸色发青、发红,都是正常面色。
但是两口子逐个叫过去,却没有人应答。这时候两人才意识到,是出问题了。赶忙去邻院喊来了几个中年人,帮忙叫了救护车。救护车一口气来了四辆,但是查看一番就走了——几个人瞳孔涣散,早就没有了救治的必要。
询问死因,说是一氧化碳中毒。但那家人取暖用的是空调,根本没烧过煤,哪来的一氧化碳?更具体的死因,需要让法医验尸。但都是庄稼人,没人愿意找那个麻烦。再说就算是找到了死因,又能怎么样呢?那家人的两个儿子都死了,所以没人怀疑是那家主人干的。”
方奕简单说了方物的死因,让我略感诧异。这种死因不多见,何况还是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死亡。但我也不想多事,简单询问了方物父母的情况,约定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坟地,便被方奕引着到旁边亲戚家的院子里去休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