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遇跟着贺管家回到白玉书院,来到苏老太爷的床前。
屋里有好几个人。苏紫轩坐在床沿,握着老太爷的手,正在安慰父亲。
苏遇的大姐苏梅站在床边,身子微微前倾,眼里含着泪花。苏梅的丈夫陈昂两手下垂握在身前,脸上挂着愁容。
留着秀丽短发的苏兰,收起了她平日里的活泼,变得安静端庄。
苏遇在爷爷床前跪下,从母亲手中拉过爷爷干瘦的手:“爷爷,我是小遇。”
苏老太爷睁开眼睛,看了看他最心疼的孙子,用细微的力气说:“小遇啊,爷爷要走了,书院以后全靠你了。爷爷说过的话,都记住了吗?”
“爷爷放心,你说的我都记着呢。男子汉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育人为本,守正改良。”
苏遇一字一句重复着爷爷经常教导他的那些话。
“好,好……”苏老太爷气息微弱,犹如灯丝。
“你们回去休息吧,我和小遇在这里守着。”苏紫轩站起来,将苏遇也拉了起来,“有什么情况,老贺会随时通知大家。兰儿多日奔波,吃点东西,早点休息吧。”
众人答应着,刚要散去,老太爷突然又开口了:“紫轩,紫轩。”
“父亲,我在呢。”苏紫轩又握住老太爷的手,“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,尽管说。”
“小遇,小遇……”老太爷指了指苏遇。
“小遇在呢。”苏紫轩说。
“爷爷,爷爷。”
“小遇,小遇……”老太爷喘了几口气。
“小遇怎么了?要他做什么吗?”苏紫轩握了握父亲的手。
“小遇,订婚。我要看着……”老太爷惦记着孙子的婚事。
“知道了,父亲,你放心。小遇到了年龄,我们会为他安排的。”
“订婚……”老太爷又闭上了眼睛。
“父亲,父亲。”苏紫轩赶紧喊了两声,生怕老人家就此走了。
苏老太爷呼吸的时候,嗓子眼里发出丝丝的声音。
“父亲,我会尽快给小遇订婚。”苏紫轩嘴里答应着,其实她并不想按父亲说的办,只是安抚一下老人的心。
苏遇看着母亲严厉的目光,心里说,我才不急着订婚呢。
苏紫轩当然明白父亲的心思。苏家在依云镇传承了数百年,一直人丁不旺,几次命悬一线,差点断了香火。
苏老太爷只有紫轩这一个女儿,没有办法,早早给她招了女婿入赘上门。
苏紫轩性格刚烈,做事风风火火,她的丈夫裘元任为人忠厚老实,是个本分的读书人。苏遇三岁那年,裘元任得了伤寒去世。
苏紫轩没有再结婚。
苏遇这一代,苏家三个女儿,一个儿子,仍是单传,老太爷就是担心这脆弱的血脉有个三长两短,因此催着给苏遇订婚。
如今苏遇已经十四岁,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。所以,当苏老太爷提出这个要求时,苏紫轩没多考虑就答应了。
接连几日,苏老太爷一会儿清醒,一会儿晕迷。醒来就叫“小遇,小遇订婚,订婚”。
苏紫轩明白,老人心里有事,咽不下那口气。他的身子好起来的几率不大,之所以仍在维持,就是因为心里牵挂着孙子的婚事。
这让苏紫轩不得不认真考虑苏遇的婚事。老人是不能这样拖下去的。
不过她又想,如果小遇的婚事定下来,老太爷心事了却,会不会人就要走了?如果是那样,还不如就这样拖着,他还可以多活些日子。
但是,一看到老人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的痛苦状态,她又觉得让父亲安详地逝去或许是对他最大的孝顺。
苏遇在家里煎熬了几日,一直魂不守舍。老太爷的病情稳定之后,他便迫不及待去找戏班子。
然而,人去楼空。戏班早就转场。去了哪里,没人知道。
苏遇想起石小树,他一定知道戏班的下落。于是,他从石栋梁那里打听到石家,独自一人来到镇外山脚下。
……
苏遇找到石小树时,小树正在往家里的一棵大树上挂熏肉。
“小树,小树。”
石小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,只顾干自己的活儿。
“石少侠,石少侠。”苏遇站在树下放开嗓子喊。
小树仍然不回应。直到把手中的几块熏肉挂好之后,才从树上滑了下来。
他没有理会苏遇,转身在屋檐下拿起镰刀,背上背篓,就往院外走。
苏遇一把拉住小树的胳膊:“小树兄弟,上次是我不对,不该不辞而别,我向你道歉。”
小树甩了一下胳膊,没甩开。苏遇抓得很紧。
“小树,那天我爷爷快死了,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就匆匆回家,实在对不起。”
听苏遇这样说,石小树心中的闷气稍稍有所舒缓: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“我想问一下,戏班子去哪里了?”苏遇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我咋知道?”小树一脸的无所谓,“他们走街串巷,哪里有人请,他们就去哪里。”
“如果,你的表姐表哥来你家,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。”
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我想,我想跟你表哥学拉二胡。”苏遇说出这样的话,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。
“我们两家多年不联系。表哥表姐也很少来我家。”小树又甩了一下胳膊。苏遇松开了手。
小树接着说:“姑妈和我爹关系不好,我们虽然是亲戚,但很少往来。”
“哦……”苏遇感到失望。
“你可以去黄江县城看看,听说戏班子要去县城演出。”小树扔下一句话,进山去了。
苏遇悻悻地回到家里。
他溜进爷爷的卧室,偷偷拿了些银元,准备去顺安码头坐船进县城。谁知刚出了老人的卧房,就被母亲撞见。
“干什么去?”苏紫轩对别的书生态度和蔼,对待三个女儿也一向亲热,唯独对儿子很少有笑脸。她那冷峻的目光在苏遇心里一再留下阴影。
“我,我想去一趟县城,看看最近有没有新版书籍。”
“买书,呵呵,”苏紫轩冷笑一声,“苏公子什么时候喜欢上新书了?你不是向来以为四书五经就是世间最上等的书籍吗?”
“哦,我,我想找几本新书,念给爷爷听。”苏遇说出这句话就后悔,自己实在笨嘴拙舌。这样的借口经不起推敲。
且不说苏老太爷时晕时醒,神志不清,就是要念书,也该找些孔孟之作才能让他老人家安心。
其实,苏遇的口齿并不笨,只是到了母亲面前,他的表达能力就下降了三级台阶。
“你想买书,正好,跟我一起去长庚书店吧。马车已经备好。”苏紫轩撩起长衫,迈开大步就往外走。
苏遇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,却也不敢反抗,只好跟在母亲的身后走出大门。
想见那个唱戏的姑娘,只能暂且等一等了。
在这个家里,苏遇不怕任何人,除了母亲。
苏紫轩虽是女流之辈,但是思想开放,不仅接触过一些革命党人,还把一对双胞胎女儿苏竹和苏兰送到武昌读书。
两个女儿先在省立师范学校就读,后来又同时转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,也就是黄埔五期学习。
苏紫轩也想把苏遇好好培养一番,希望他担起书院的大业。无奈苏遇自幼胆小怕事,可能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厚道和懦弱。
苏紫轩怒其不争,也就少了耐心。正因此,她把很大的精力放在两个双胞胎女儿身上。
大女儿苏梅是个中规中矩的妇道人家,做事有板有眼,将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。苏紫轩本想为她招个女婿,已选中了陈昂。后来,苏遇降生,陈昂入赘的事就没再提了。
陈昂常年住在苏家,跟上门女婿差不多。他既担任书院的先生,给书生们讲些新式思想,也参与一些苏家的日常管理。当然,重大事项都是苏紫轩做决定。
书院除了陈昂,还请了两位先生,一位是老秀才顾谨,专门教授四书五经,还有一位留过洋的李博士,专讲西方思想文化制度。
苏紫轩经营书院的理念与苏老太爷不睦,她经常做出一些突破传统的举动,老太爷很不满。前些年还有气力改回去,这几年,人老了,世道也变了,管不动了。
但是,人老心不老。苏老太爷管不住女儿苏紫轩,就把心思放在孙子苏遇身上。
苏遇的性格与母亲格格不入,却与苏老太爷不谋而合。于是,老太爷把终身所悟悉数传给苏遇,希望孙子能继承他的衣钵,按儒家思想把书院办下去,并发扬光大。
如今,老太爷病倒了。没人给苏遇撑腰,他在母亲面前更不敢大胆行事。
老太爷提出的给苏遇订婚,苏紫轩当时只想应付一下,后来想想,也许父亲说得对,苏遇早点成家,就可以早日成人。
马蹄“嗒嗒,嗒嗒”地敲击着青石路面,苏紫轩和苏遇坐在车里,谁也不说话,各自想着心事。